​严百河 | 灯下

严百河，贵州务川人，布衣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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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百河 |  灯下

1

房间在楼群，如蜂巢在石林

从阳台看出去，除了壁垒

除了阳台下寂静的小巷，窗户是架排气扇

我放弃徒劳和伫立，回到时间深处

摁开内心的灯盏――

那小小的光眼注视着一只柔软的猫

视线蜷缩在灰暗中的明亮之核

――不过是一支悲哀的序曲

城市在低音中下沉――那些沙堆上的建筑

不可避免的坍塌，不可避免的日落黄昏

不可避免的凄风冷雨

一切，不可避免地降临？

在这晦涩的序曲里，不时有几声高亢鸦鸣

像一块块纸糊的石头投向湖面

浪花愚昧的澎湃代替纸石头迸溅

之外，一潭死水

2

我的对街有一家酒店，我在想象它

作为一个个疑问号，我在想

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拍打自己的胸脯？

思念家人？写求助信？

与网友对骂还是蒙头大睡等天亮？

肯定不能三五成群玩牌、吹牛

(说不定也是允许的)

他们也许相互认识，也许不认识

同是天涯疑似人，没有选择

静，空旷，不知命运指向哪里

我与他们的不同之处，我在家里有妻儿陪伴

还可以去一些有限的地方

至于三米之外，已无话可说

至于那些纵翅的飞鸟……入秋之际

我曾见到一只麻雀，在我的窗台迟疑了一会儿

喳喳几声带去我的目光――

我的目光，防盗窗里的目光

3

明天立春了，可春天在哪里？

我抓住日历扯下一把白发

把日历和白发捏作一团扔进垃圾篓

我有100平米的忧郁，100平米的愤怒

也有100平米的勤劳和爱情

灯光灯光，灯光灯光――

我知道，日子的尽头还是日子

魔鬼呼吸过的空气上帝将接着呼吸

无言以对的夜空脸庞滴滴答答

为谁悲苦为谁伤？一些消息被视作谣言

一些谣言被时间澄清，洁白无瑕

澄不清的梦的形态：大梦大形态，小梦小形态

无梦的人，像张揉皱的废纸

只有想不到啊没有做不到的放荡

够不着的远方，回不去的故乡

4

断货的口罩，一罩难求的口罩

笑哈哈的口罩，泪水涟涟的口罩

红的白的黄的黑的花的口罩：

商贩手中的宝贝和法器

――一枚枚不由分说的大印

人脸本来不大，就那么盖上去

嘴没了，鼻子没了，脸其实也没了

幼时放牛，为防牛吃庄稼

大人们用竹片编个笼子笼住牛嘴

牛嘴笼，是牛的口罩？

牛笨，只要给它戴上就别想挣脱

直到少主人将它牵到指定区域

这个世界唯草可以随便吃

唯空气可以任意呼吸

主人的意念，携带病菌的气流

如谷秧、小麦、疑惑、思想，一个小小的喷嚏

一声亲爱的，都充满深深的敌意

口罩下面是两片抿着的伤口

5

你好，冠状君，我们可以握手言和吗

可以在同一屋檐下共进午餐吗

可以称兄道弟睡一张床吗

就像你和蝙蝠侠、果子狸一样

相亲相爱，相安无事吗？

新型，是我们的称呼

――一群无知无畏者的称呼

你一直是个超级隐士，其实不愿招谁惹谁

是我们侵犯了你和你的领地

烹杀了你命运与共的伙伴

是我们，是我们的贪欲

自私和残忍触怒了你

是我们……我们已受到惩罚了

约翰·多恩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冠状君你也不是，在可想象的将来

和不可想象的将来，右手不会嫌弃左手

南极和北极都是冰天雪地

所有隐藏在心灵的病毒

所有明目张胆横行无忌的病毒

所有赤裸裸蔓延扩散的病毒

此刻，你正替它们吟哦

――你是它们唾沫四溅的一首抒情诗

你的眼勺舀着它们的酱汁

嘴唇含着它们的草莓，性感的冠

也剔着它们的牙缝，你是它们

完美的真相、完全的表达，冠状君

6

它们在奔跑。死神也在奔跑

在我的掌上，它们多清晰

眼开眉展，风轻云淡

面庞浮肿，双手微颤

它们发过誓，赌过咒

它们不会轻易放弃

夜听李志朗诵北岛的《回答》

我裹紧棉被屏住呼吸

它们在近处在周围奔跑

它们在远处，在草尖，在树梢

在水上雾上，嘚嘚嘚

骑中世纪的骆驼扛南北战争的枪

黑洞洞的枪口此刻斜向天

它们抽烟、打牌、酗酒，梦见嫦娥和貂蝉

它们带着嫦娥和貂蝉奔跑

有人背诵，有人烧香

它们背诵着、烧着香奔跑

用吸管汲水以稻草搭桥

它们在奔跑，如果不是溃败

它们在奔跑，如果不是溃逃

它们在奔跑，如果不是溃散

死神就要追上它们啦

7

夜无眠。空荡荡的街道无眠

静静流淌的河水无眠

奔忙在一线的医护人员

想必更无眠，各种利害较量无眠

口水无眠，歌词无眠，坚决无眠，抗击无眠

巍巍山岳缭绕的大雾无眠

武汉，原来你是颗专治憨睡的失眠药

让华夏大地整颗服下了

让全世界整颗服下了

我坐在千里外的灯下，灯光无眠

地板上的影子无眠，漏雨的天空无眠

书桌上，那本厚厚的《自由宪章》无眠

灯光灯光，你是我的照见和盲目

灯光灯光，你是我的辽阔和狭小

灯光灯光，你是我的晴朗和阴云

灯光灯光，你是我的耸立和深渊

灯光灯光，你是我的青豆和黄豆

灯光，灯光――

8

窗外在下雨，不用怀疑

只是不知道是天空的泪滴

还是大地的抽噎，可能都不是

凭天之高地之广，怎会在乎人间这些琐事呢

那年在上海看见一套泛黄的《鲁迅全集》

列于书架最底层，我伸手拍了拍

书面的积尘，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终转身而去。这一走

就走进了尘灰尤甚的记忆

――不会再有比那更美的集子了

时间已被温水煮得稀烂

生活在催眠中。而窗外在下雨

无人告诉我它会下多久，谁来负责？

那些不肯发芽的、枯立的树

在园子里收紧心事，一言不发

城市虚耗的身影对应着它们铁青的脸

孤独属于它们――每棵树都是一个先知

湿透的树干噙满明亮的鳞片

映照出一座庞大而奢华的废墟

9

“他为苍生说过话”

然后，走了

他走了，世界就空了一点点

空出的位置再也填不满。谁在哪座楼里吹箫？

箫声幽幽，断断续续：一抹流岚飘于山岭

我把头探出窗户总不能确定它升起的所在

楼下汽车规规矩矩爬在原地

有几辆堵在路中间，没人去指责

唉，我为何要去寻找一管箫呢？

一个人走了，所有人愣住

城市喑哑，时间停摆，道路失去本来的意义

回到灯下，我抱紧自己，箫声几时已无？

10

崎岖的山路是我的红色指纹

跌倒于暴风雨中的泥淖是我的红色指纹

椭圆或滚圆的蓝天是我的红色指纹

犬、机械、链是我的红色指纹

低头、俯伏、叩首是我的红色指纹

不得不只能这样是我的红色指纹

幼儿园、少年宫是我的红色指纹

铅笔、课本、黑板是我的红色指纹

激情、梦想、远方是我的红色指纹

打架、斗殴、扯皮是我的红色指纹

饭卡、工卡、公交卡是我的红色指纹

结婚证、出生证是我的红色指纹

办公室、流水线、夹板房是我的红色指纹

说出的话、放过的屁是我的红色指纹

工伤申请书、鉴定书是我的红色指纹

法官、法院、法庭是我的红色指纹

拐杖、棺材、墓地是我的红色指纹

我读那么些书，走那么些路

只是为了沉默――更好的沉默？

长城、圆明园是我的红色指纹

新鲜的空气是我的红色指纹

11

蓄着八字须的顽童，掐着脏手指的稚子

在毒蛇与酒的浸泡中长大

目光辛辣，决眦兀立

长衫里摸出油腻腻的碎银

西服里掏出红艳艳的胸罩

所有的书，只是一本书

书中讲述机巧和乾坤大挪移

两头水牛以百米的速度

撞向对方裂颅身亡，欢呼一次

两匹公马在一匹母马臀后

撕咬踹踢遍体鳞伤，又欢呼一次

泥潭浑浊找不到一条优雅的鱼

禾苗羸弱呻吟在贫瘠的田野，我只想低低躲过

你的深笑，你的豪言壮语

当你再次提到阴谋和英雄，我不痛

因为已痛到极致，我不哭

因为已无泪可哭，我在等你

碌碌无为平安归来，回到寻常人事

12

我并不畏惧一面镜子――

它的透彻，它的敞亮，它的明察秋毫

久违的老兄打开门，我走了进去

不寒暄不问候，直接走了进去……

这段时间除远处那只一直跳跃着的

松鼠，枝头上那些轻扬的事物

笑容早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收割、封冻

天地俨然一座白茫茫冻库，每丝风

都具有无可抗辩的强制力，喇叭花四处开

不遗死角，我该怎样说服自己

去靠近，去相信，去赞美？

哲学告诉我的，这些风不会告诉我

风告诉我的，未来不会告诉我

我终究是个一知半解的人

不，我终究是个一无所知的人

一个在浴霸的强光里手握剃须刀

镜中，疑虑重重的人

2020.2.2-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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